《臟活》:沒有這些“臟活”,我們的社會將無法運轉(zhuǎn)

提到體面的工作,大多數(shù)人會想到整潔的辦公環(huán)境、穩(wěn)定優(yōu)厚的收入,又或者是充滿贊譽的社會口碑。但很少人會提及這樣一個標準:沒有道德負疚感。如果我們留心觀察,會發(fā)現(xiàn)很多工作都有令人產(chǎn)生道德?lián)p傷的時刻。比如,品牌公關(guān)可能因為工作需要說出違心的言辭;廣告公司可能因為宣傳需要夸大產(chǎn)品效果;辦公室文員也可能因為打印錯誤而浪費大量紙張......

如果一份工作中充滿這樣的負疚感呢?比如,屠宰場勞工、監(jiān)獄看守、石油鉆井操作員,又或者是與數(shù)字通信息息相關(guān)的科技公司從業(yè)者。美國作家、記者普雷斯的非虛構(gòu)作品《臟活:必要工作的道德傷害》就聚焦這些可能帶來道德?lián)p害的工作,他在書中稱之為“臟活”。這些“臟活”是必要的——如果沒有人從事這些工作,社會就無法運轉(zhuǎn)。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每個人都需要關(guān)注和反思社會里的“臟活”。

在理解“臟活”以及隨之而來的道德傷害層面,日復一日在屠宰場工作的工人所面臨的一切可能比較直觀。喬納森·薩福蘭·弗爾在《吃動物:無聲的它們與無處遁形的我們》一書中提到,工廠化養(yǎng)殖出來的是“飽受折磨的肉體”(過度催肥的雞、牛、豬),與之對應的是那些為大型公司工作并直接參與殺戮過程,站在活體吊殺及整體分割流水線上的工人。

還有些工作所遭受的道德傷害更加隱蔽,也更令人難以判斷,比如,律師為什么要替那些犯有罪行的人辯護?醫(yī)生為何搶救某些劣跡斑斑之人?老師又為何要將那些“問題兒童”置于班級之中與其他同學進行同等的教育?

現(xiàn)代社會,

“臟活”變得隱蔽

現(xiàn)代社會,幾乎人人都需要一份工作。在潛意識中,人們又往往將工作區(qū)分為“三六九等”。這些工作被區(qū)分的原因可能是多種多樣的——因為工作性質(zhì),工作環(huán)境,薪資待遇,又或者工作內(nèi)容等。

1937年,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創(chuàng)作的長篇紀實文學《通往威根碼頭之路》首次出版,在這本書中,奧威爾以梭羅式的手法再現(xiàn)了當時煤礦工人艱辛的生活狀況;也是在這本書中,奧威爾寫道:

“在西方世界的新陳代謝中,煤礦工人的重要性僅次于耕地的農(nóng)民。礦工如同滿是污垢的女象柱,承托著一切不骯臟的東西……幾乎我們做的每件事,從吃冰淇淋到橫渡大西洋,從烤面包到寫小說,都少不了直接或間接地用到煤?!?/p>

在英國約克郡和蘭開夏郡的煤田,進入到礦井后的奧威爾發(fā)現(xiàn),“高溫、噪聲、混亂、黑暗、污濁的空氣,而最要命的是難以忍受的狹窄空間”,到處都是礦工,他們的勞動是不可見的,對社會來說又是必不可少的。在奧威爾的時代,這些外在的骯臟包括灰燼煙塵和污濁的空氣,它們污染了礦工的衣服、面龐和身體。而進入到現(xiàn)代社會,“臟活”開始變得隱蔽,從業(yè)者所受到的臟污,也從身體上的污漬,更多變成了道德上的污點。

在大量的社會觀察和研究之后,美國紐約大學社會學博士埃亞勒·普雷斯(Eyal Press)重新審視了那些社會中不可或缺但道德存疑的職業(yè):屠宰場勞工、監(jiān)獄看守、石油鉆井操作員,又或者是與數(shù)字通信息息相關(guān)的科技公司從業(yè)者。

《臟活:必要工作的道德傷害》,[美]埃亞勒·普雷斯 著,李立豐 譯,望mountain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3年11月。

在普雷斯的非虛構(gòu)作品《臟活:必要工作的道德傷害》一書中,他以非虛構(gòu)筆法與社會學視角,通過一系列的追蹤采訪,用詳實數(shù)據(jù)和社會理論重新闡釋了美國當代社會的隱性“不平等”——在某種程度上,維持“雙手干凈,良心清白”,可能已經(jīng)成為“體面”工作從業(yè)者的身份特權(quán),進而提出了自己的觀點:某些工作可能會帶來道德傷害。

“臟活”(dirty work)這一詞匯最早由美國社會學家埃弗里特·休斯(Everett Hughes)所創(chuàng),用以描述普通民眾對德國納粹政府的迫害暴行視而不見的態(tài)度:將某些不道德的行為交由代理人實施,再順勢對此矢口否認,而被分配干“臟活”的作惡者則獲得“社會無意識的授權(quán)”。

口語中,“臟活”多指吃力不討好或令人不快的任務。而在普雷斯筆下,“臟活”的涵義又有不同且更加具體。書中選取的六個工種,有的可能會使用暴力對他人、動物和環(huán)境造成實質(zhì)性傷害,有的被“好人”(指體面工作從業(yè)者)認為是骯臟、下作的事情,有的會對從事相關(guān)工作的人造成傷害。

普雷斯指出,對于干“臟活”的人而言,他們可能需要承受雙重負擔:一方面,他們需要依靠這些工作討生活,經(jīng)受收入的不穩(wěn)定;另一方面,他們又要為有違道德的行當付出精神代價。而特別需要注意的是,對于我們的社會而言,“臟活”并非可有可無,而是不可或缺。在新冠疫情大流行期間,那些過去通常被我們選擇“視而不見”或者“隱形”的基礎(chǔ)性工作凸顯了它們的必要性——如果沒有人從事這些工作,社會就無法運轉(zhuǎn)。

在進行《臟活:必要工作的道德傷害》一書采訪過程中,普雷斯發(fā)現(xiàn),令人不安的事件被推到了“社會生活的幕后”,許多美國民眾甚至都不想聽到太多關(guān)于“臟活”的消息,因為這可能會讓自己感到不安,甚至還可能產(chǎn)生負罪感。正如普雷斯的感受一樣,“很多時候,我對他們感同身受,但可能轉(zhuǎn)頭就將其忘在了腦后。即使是那些暫時被這種不安困擾的人,也可能因為深感無力改變而故意回避。”

“干‘臟活’的人,我們對他們虧欠什么?”

面對這一質(zhì)疑,普雷斯認為,對于集體而言,我們并非無力改變。因為“臟活”的核心特征,便是“好人”的默示授權(quán),而這種授權(quán)并非一成不變。普雷斯表示,“至少在我看來,我們欠他們的是愿意把他們看作我們的代理人,承認這些‘臟活’與我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guān),愿意傾聽他們的故事,不管其內(nèi)容多么令人不安。”顯然,在面對道德傷害之時,來自社會的共情同樣對這些從業(yè)者至關(guān)重要。在新京報記者對普雷斯的采訪中,普雷斯進一步指出,“選擇和機會較少的窮人與擁有物質(zhì)條件優(yōu)勢的人一樣擁有尊嚴,值得尊重?!?/p>

對話

埃亞勒·普雷斯(Eyal Press),作家、記者。紐約大學社會學博士。曾獲詹姆斯·阿倫森社會正義新聞獎、安德魯·卡內(nèi)基獎學金等?!都~約客》《紐約時報》等知名媒體撰稿人。(受訪者供圖。)

享受特權(quán)的“社會精英”

甚至看不到“臟活”

新京報:《臟活:必要工作的道德傷害》一書審視了那些在社會中不可或缺但道德存疑的職業(yè),這類工作因其暴力與傷害,被視為骯臟下作,使從事者蒙受污名、羞辱、精神創(chuàng)傷。你是怎么想到關(guān)注這一領(lǐng)域的?

埃亞勒·普雷斯:作為一名作家和記者,我被兩個主題所吸引。一個是不平等——貧富差距,今天美國的貧富差距比近代史上任何時候都要大;另一個是個人如何應對道德挑戰(zhàn)。

《臟活》通過美國人的故事探討了這兩個主題。他們的任務是從事社會上最困難、道德上最具挑戰(zhàn)性的工作——在工業(yè)化的屠宰場從事“屠宰”工作,在軍用無人機項目中進行“有針對性的暗殺”,在監(jiān)獄中擔任警衛(wèi)等。履行這些職責可能會給從事此類工作的工人帶來心理和道德上的傷害,我想揭露這些傷害。就像“臟活”本身一樣,它是隱蔽和被遺忘的。

與此同時,令我感到震驚的是,這些工作幾乎從來都不是由社會上更享有特權(quán)的“精英”們完成的——事實上,享有特權(quán)的“社會精英”甚至看不到這些工作。但他們卻實實在在地從中受益且無須受到道德譴責,這就是我為什么堅信這些勞工的故事之中蘊含著一個更為宏大的美國故事。

新京報:我們應該如何理解“臟活”?除了你在書中提到的工作,如屠宰場勞工,監(jiān)獄看守,石油鉆井操作員,當今社會中還有哪些看不見的“臟活”?為什么這些工作被認為是“骯臟的”?

埃亞勒·普雷斯:我所說的“臟活”并不是指體力上的臟活——比如從街上清運垃圾。

我指的是那些道德上骯臟的勞動——這些工作因為延續(xù)此類工作的系統(tǒng)中的暴力和不公正,讓那些從事相關(guān)工作的人受到侮辱和道德傷害。

可以肯定地說,我在書中確實忽略了許多例子,但我希望被寫入書中的案例能夠令人信服,能夠捕捉到此類工作可能對無辜的人和從事此類工作的人造成的可怕傷害。

新京報:這些從事“臟活”的人可能會蒙受污名、羞辱、精神創(chuàng)傷的深層次原因是什么?除了書中提到的污名化、自責、名譽掃地、自尊受損、創(chuàng)傷應激障礙等,他們還有可能承受到哪些傷害呢?

埃亞勒·普雷斯:許多勞工會遭受“道德傷害”——當有人看到或做了違背他們價值觀的事情時,就會受到傷害。

一個例子是我寫到的一位精神健康顧問,她在一個懲教所工作,那里有精神疾病的囚犯被關(guān)在倉庫里并遭受酷刑。當她意識到監(jiān)獄里的男人受到虐待和饑餓時,她感到內(nèi)疚、羞愧和良心譴責,甚至吃不下飯,有大把的頭發(fā)脫落。

新京報:這些“臟活”的出現(xiàn)在多大程度上源自社會的無意識授權(quán)?為什么公眾往往會默許將這些工作委托給孤立存在的隱形“臟活勞工”階層,甚至為了保持自己的良知而自愿選擇蒙在鼓里?事實上,這些被我們視為“臟活”的工作,可能正是維持我們社會運轉(zhuǎn)的基礎(chǔ)性工作。如果沒有人從事這些工作,我們的社會可能無法運轉(zhuǎn)。

埃亞勒·普雷斯:我認為社會對這項工作視而不見,是因為它牽涉到我們自身。

例如,美國的監(jiān)獄系統(tǒng)剝奪了近200萬人的自由,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黑人和窮人。這一制度是由共和黨和民主黨兩黨多年以來共同建立的,并在公共稅收和隱含的公眾支持下持續(xù)運作。對監(jiān)獄系統(tǒng)的存在視而不見,要比思考囚犯和監(jiān)獄工作人員所忍受的痛苦容易得多。

新京報:你在書中提到了“無形勞動”的概念,幾乎所有形式的“臟活”都具有避人耳目的特征。這些僅占1%人口的“隱形”工人,承擔了社會上100%的臟活、累活。因為疫情等原因,一些干“臟活”的工人不再“隱形”,比如你在書中所提到的在美國屠宰場“宰殺車間”里工作的非裔及拉美裔勞工,他們在工作中可能經(jīng)常面臨一些極端健康風險,這可能與行業(yè)惡劣的工作條件和從業(yè)者相對劣勢的社會地位有關(guān)。我們?nèi)绾尾拍軌驇椭@些“隱形”工作者?

埃亞勒·普雷斯:我們可以讓這些工人不那么“隱形”的一種方式是講述他們的故事,這就是我寫這本書的原因:試圖拉開帷幕,讓讀者站在社會上做“臟活”的人的立場之上,并引發(fā)人們對自己的選擇和特權(quán)如何取決于他們所做工作的反思。

埃亞勒·普雷斯(Eyal Press)。(受訪者供圖。)

選擇和機會較少的窮人,

一樣擁有尊嚴

新京報:你提到,在美國,“臟活”不成比例地落在那些選擇和機會較少的人身上,干“臟活”的主要是社會弱勢階層。與此同時,經(jīng)濟不平等反映并且強化了道德不平等。我們應該如何看待勞動者承擔的道德成本?既然工作會誘發(fā)道德傷害,我們應該如何重新審視社會中那些不可或缺但在道德上令人不安的職業(yè)?

埃亞勒·普雷斯:我希望關(guān)于美國不平等的對話,能夠擴大到包括我書中描述的道德不平等。

這種不平等比財富和收入差距更難衡量:你無法繪制一張圖表來量化顯示內(nèi)疚、羞恥和道德傷害是如何不平等地分布和發(fā)生的。但這并沒有改變這樣一個事實:這些負擔不成比例地由社會中最弱勢的成員所承擔。我想,我們需要多談談這個問題。

新京報:你提到這些從事“臟活”的人是結(jié)構(gòu)性不平等的受害者,他們被剝奪了清白。比如在很多美國人看來,在工業(yè)化屠宰場大規(guī)模屠殺動物,和在監(jiān)獄中大規(guī)模羈押精神病患者一樣令人不適,進而引發(fā)公眾對從事宰殺和羈押工作的人員產(chǎn)生看法,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也會影響從業(yè)者對自我的認知。我們應該如何看待“貧窮可能導致道德墮落”這一流行觀點?如果這種觀點在現(xiàn)代社會仍然成立,我們應該如何避免這種道德失格?

埃亞勒·普雷斯:在美國文化中,窮人天生懶惰、好逸惡勞的觀念根深蒂固。這是一種錯誤的觀念,它掩蓋了可能造成社會分裂的結(jié)構(gòu)性不平等這一問題。

我希望在我的書中表明這樣一種觀點:選擇和機會較少的窮人與擁有物質(zhì)條件優(yōu)勢的人一樣擁有尊嚴,值得尊重。

紀錄片《屠宰場》海報。

新京報:某些工作可能會造成道德傷害。《臟活:必要工作的道德傷害》一書旨在揭示存在于美國社會當中,這種不公正和不平等的現(xiàn)實問題,并引發(fā)公眾的反思。我們應該如何采取行動來改變這些現(xiàn)象呢?

埃亞勒·普雷斯:最為重要的行動是集體行動。

一個人無法改變美國的監(jiān)獄系統(tǒng)或工業(yè)屠宰場對待工人和動物的方式。但總體而言,公民可以努力改變這些事情:可以通過抗議,提高公眾意識,投票選舉,以及法律和法規(guī)來改變制定這些制度的官員。

普通人也可以有

非凡的道德勇氣

新京報:你的作品經(jīng)常涉及社會不公正和不平等的主題??梢越榻B一些你以前作品中關(guān)注的社會問題嗎?

埃亞勒·普雷斯:我的上一本書《美麗靈魂》是關(guān)于道德勇氣的研究,探討了是什么導致個人不服從不公正的命令并聽從良心的聲音——即使這意味著冒著失去工作或安全的風險。我對是什么迫使人們這樣做很感興趣,但我也對那些將人們置于道德危險境地的更大系統(tǒng)感興趣,這正是《臟活》一書所關(guān)注的焦點。

《美麗靈魂:黑暗中的反抗者》,[美]埃亞勒·普雷斯 著,劉靜雯 譯,大方丨中信出版社,2017年6月。

新京報:在你看來,道德和倫理的核心是什么?

埃亞勒·普雷斯:道德勇氣是一種神秘的、難以言喻的品質(zhì)。但正如我在《美麗靈魂》中所試圖展示的那樣:普通人有時可以表現(xiàn)出非凡的道德勇氣。人們不需要成為圣人,也不需要像馬丁·路德·金或納爾遜·曼德拉那樣。我書中的例子都是有缺陷的人,盡管如此,他們還是選擇堅持自己的原則。

新京報:你在《美麗靈魂》一書中提到,“說不”需要理性的頭腦和道德勇氣。為什么“說不”在現(xiàn)代社會變得越來越困難?人們常說“平庸之惡”,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的我們,應該如何避免“平庸之惡”呢?

埃亞勒·普雷斯:我認為“平庸之惡”是非常常見的,尤其是當機器使我們能夠與自己行為的后果保持距離時。

按下屏幕上的按鈕,可能會對他人造成巨大傷害。這正是《臟活》的主題之一,尤其是書中關(guān)于無人機戰(zhàn)士進行“定點暗殺”的那一部分。

新京報:你在其他作品中曾提到神經(jīng)科學、組織行為和道德心理學的前沿實驗結(jié)果。這些學科是否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道德和倫理問題?

埃亞勒·普雷斯:我認為我們可以從神經(jīng)科學、道德心理學和實驗研究中獲得關(guān)于人類行為的見解,比如斯坦利·米爾格拉姆(Stanley Milgram)進行的著名的“休克實驗”。然而,這些實驗也只能告訴我們這么多,因為現(xiàn)實世界無限復雜(當然,也更有趣)。

新京報:你所面臨的問題之中,最常被人們問到的是什么?你是如何回答的?

埃亞勒·普雷斯:我經(jīng)常被人們問到,“站在我所寫的人的立場之上,我認為我可能會做什么?”

事實上,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寫這些問題比生活在我所寫的人的困境之中要容易得多。

作者/何安安

編輯/走走

校對/薛京寧

標題:《臟活》:沒有這些“臟活”,我們的社會將無法運轉(zhuǎn)

地址:http://www.17168cn.cn/xiyiji/106848.html